陈丹青: 孙文刚印象

318艺术小编手记：本文作者为著名画家、文艺评论家陈丹青，系为油画家孙文刚先生的于岭南美术馆的画展《行走自然——孙文刚油画风景写生作品展》所作文章，论述了其对孙文刚先生作品的理解。318小编特此整理，以飨读者。

孙文刚印象
/陈丹青 

去年仲夏，我有幸跟随油画院众师生在法国南部画风景，好几回，我与孙文刚对着同一片景致，比肩写生。如好学的晚辈，他不时扭头看我作画，并请我给他提意见，其实，我也不时扭头看他的画，因为我不太会画风景，常常画了两个多小时，就发现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样子，但已没有本事，也没兴致好好画下去了。

而身边的文刚却是按部就班，铺满颜色，在画布的这里那里刻画着，稳步接近一幅将要完成的风景画，有如偕同登山的伙伴，很快超过我，上了山顶了。

那次写生的其他画家，多是擅长画风景的家伙，虽说作风不一，都能在几小时内，利索而完满地画成一幅写生。我已过了嫉妒的年龄，只是每天收工后，瞧着各人的画，徒生羡慕，暗暗思量，明天我要像其中某一位那样，在蓝天中加点暖色，或将远景画得再概括一点……而文刚的作风，正是我心仪的那一路：质朴、平实、饱满，有点毕沙罗，有点莫奈，当然，还有他每一笔中自然流露的北方人的憨拙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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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向来瞧不起学院教学，因学院断定：只要猛练素描色彩，你就能画好一切。那是对艺术与人，两皆无知。艺术的类别，一功是一功，而人的天分，分得很细，很具体。全能的天才，不是没有，而多数天才只是偏才。善画石膏素描的孩子，一画快捷的速写，浑如白痴；长于人体写生的画手，却画不出传神的肖像；有些画家轻易组织数十人场面的大创作，叫他画个简单的静物，一塌糊涂，而能刻画美丽静物的画手，带出去站在毒太阳下，却弄不成一幅像样的风景。仅在风景一路，各人的天分与路数，也殊异：画惯北方的山野，未必画得好江南水乡，反之亦然；能写繁杂的物象，无能面对空阔的大景，同样反之亦然；换句话说，不论画什么，不论才气高低，弄艺术的为难与机缘，还看你能否找到自己的胜擅和短处，这本来是极平常的道理，惟其平常，却是太多艺术家难以跨越的关卡——或者，忽然间，上天照顾，你找到了自己的快感与天分。

十多年前，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进修班短暂教学，文刚是班中一员，寡言而勤奋，拼命想要学好，画得很吃力。学院的花招无非是没完没了的课堂作业，把个人体画得半死不活，笔色累累，不知所云，是多数学员的通病。之后多年，我在一次小展览见到几幅明丽朴实的风景油画，用笔肯定，色彩饱满，组织景别的主次与强弱，很主动，很自然，每一局部的刻画，恰到好处，要言不烦，也不玩机巧，也不弄别致的构局，只是质朴地看着中景和远景，都是极普通的场域：车站、村口、由近而远的山谷，或是平旷的原野，光影之间，正是北方景色的平凡与开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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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羡慕能画风景画的人，一问，却是文刚的作品，和原先课堂上苦苦挣扎的那位，简直换个人。很简单，我立刻知道他交了好运，就是，在画风景的愉悦中，他撞见了自己。

我不知道文刚弟怎么一来，就在风景画上顺了手了，我猜他也未必了然：未必自知的状态，其实就是画画的好状态，因下笔之际，顺了自己的天性，引发了原属自己的才情。我弄起人物画，总有办法，有信心，可我至今不安于此，还想画美丽的风景画，这是与自己过不去呢，还是我尚有画风景的余地？去年与文刚一起写生，我瞧他轻车熟路地画，心里想，好，这老弟比我能画风景画，但我比他会画人物画！可近时看到文刚画的几幅大尺寸农民，我又改了念头。他画顺了风景，手上自信了，有招了，回到人物，自有新的收获：他终于能够自主地把握画面，面部的刻画，场景的安置，俱皆主动了。而我最羡慕的是他北方人憨厚朴实，那股子劲，正该画农民。

文刚一定不相信我羡慕他的风景油画，羡慕他的憨。我得这么跟他说：我的灵巧，他的憨，不过是各自的天性——以上这些话，就算是给他这本画册的小序吧。

2013年3月写在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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