动摇清风御炎暑
2018-06-12 10:15 来源:《大匠之门》 初枢昊 编辑:柳梦洁 浏览次数:3910
《水浒传》第十六回《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》中,杨志押送生辰纲行至黄泥冈,“挑着一副担桶,唱上冈子来”的白日鼠白胜唱道: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野田禾稻半枯焦。农夫心内如汤煮,楼上王孙把扇摇。”这首民谣从何而来,至今难有定论,但诗中反映的阶级对立,却是不言而喻。小说描写的是北宋末年的社会动荡,作者施耐庵、罗贯中身处的是元末明初的乱世。“楼上王孙”所摇何扇?他们的身份,笃定了所摇的不外是传统的团扇、羽扇,或是外来的折扇,总而言之,作为身份的象征,被置于道德的审判台上—不劳而获的闲适。
相对而言,如沈从文所说的“至于农人,则一律是蒲葵扇”。蒲葵扇,以其廉价和简朴易得,天然具有亲民性。其实,何止是农人,一般平民百姓也多用蒲葵扇,就像东汉初年崔骃《扇铭》中所说的,只为了“动摇清风,以御炎暑”。
蒲葵扇,俗称“芭蕉扇”,实则与芭蕉没什么关系。制作芭蕉扇的材料,或蒲葵,或棕榈叶,而以蒲葵为多,由于蒲葵叶子外形与芭蕉叶大致相似,因此被称作“芭蕉扇”。
芭蕉扇在画中出现,不少是吴昌硕《梅花煮茶图》或齐白石《煮茶图》中的样子,并不是给人扇风,而是将炉火扇旺,喻示一种简朴的生活。
但能将简朴生活描绘得趣味无穷的,无过丰子恺的《瞻瞻底车—脚踏车》(1926)。他曾在《漫画创作二十年》里说,自己“描写儿童相的时代”,是进入“自动的创作”。他“憧憬于儿童生活”的天真烂漫,热爱自己的儿女。漫画里的原型,是他乳名瞻瞻的长子丰华瞻。丰子恺曾有《寄长子华瞻》诗:“忆汝初龄日,兼承两代怜。昼衔牛奶嬉,夜抱马车眠。渐免流离苦,欣逢弱冠年。童心但勿失,乐土即文坛。”画中,可爱的顽童,双手各执一把芭蕉扇,前后错开,夹在腿间,像骑脚踏车一样。令人一看之下,仿佛时光倒流。
丰子恺对芭蕉扇的认识,在1956年的《庐山游记》中有直白的表述:自己一行人爬上含鄱口最高峰的亭子里,由于“白云作怪”,密密层层地遮盖住左望的扬子江和右瞰的鄱阳湖,不得已“在亭子里吃茶,等候了好久”的时候,偶遇一湖州客,“手里拿一把芭蕉扇,走进亭子来”,丰子恺“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,他回答说,这东西妙用无穷:热的时候扇风,太阳大的时候遮阴,下雨的时候代伞,休息的时候当坐垫,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”。
与丰子恺在芭蕉扇上投下的轻快不同,诗人昌耀在芭蕉扇上寄寓的是自己沉痛的情感。从小深爱着母亲的昌耀,在“成长为一个懂事少年”时,便像曾先后离家出走的父辈一般,决然地逃离湖南常德的大家庭—1950年4月,38军114师政治部在当地招收青年学生入伍,他瞒着家人去报考,被录取为“该师文工队的一员”,弃家而去。就在部队开赴抗美援朝的辽东边防的前几日:
母亲终于打听到我住在一处临街店铺的小阁楼,她由人领着从一只小木梯爬上楼时我已经不好跑脱,于是耍赖皮似的躺在床铺装睡。母亲已有两个多月没见到我了,坐在我身边唤我的名字,然而我却愣是紧闭起眼睛装着“醒不来”。母亲执一把蒲扇为我扇风,说道:“这孩子,看热出满头大汗。”她坐了一会儿,心疼我受窘的那副模样就下楼去了。战友们告诉我:“没事了,快睁开眼,你妈走了。”当我奔到窗口寻找母亲,她已走到街上,我只来得及见到她的背影。她穿一件绲边短袖灰布衫,打一把阳伞正往边街我家的方向走去。她将她的一把蒲扇留在了我的床头。那年我十三周岁。
当时年少的昌耀,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与母亲的永诀。之后不久,他随军北上,第二年春奔赴朝鲜作战,其间曾两度回国参加文化培训。他的母亲1951年40岁时因贫病去世,当他从舅父的来信读到这一不幸消息时,正在辽宁铁岭的38军留守处政文大队学习。近半个世纪后,在他忆起这段往事时,母亲手中的那把蒲扇,定然不止一次地在眼前浮现。
民间生活就是这样,有轻松,有忧伤,也有世俗的情趣。20世纪初,张光宇描绘的《民间情歌》中,有一则关于扇子的:“一把扇子两面红,相送姐姐扇蚊虫;姐姐莫嫌人事少,全付相思在扇中”,直白的情歌,配以简洁的扇子:长方形的扇面,下接朴素的直柄—山东沂南汉画像石中,有女主人背后两侍女各持一团扇,男主人身后则为一男仆手持矩形扇为其送风,张光宇所绘的这种“相送姐姐”的矩形扇,作为当时江南普通人家常用之物,可谓古风犹存。
对升斗小民来说,炎热的夏天,扇子的功能,无非是扇风纳凉驱蚊,并不像班婕妤《团扇歌》中的团扇那样,尚在“出入君怀袖,动摇微风发”之际,却已“常恐秋节至,凉飚夺炎热。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”,让人感慨世上那种名叫“秋扇”的冷落。卢沉《夏荷图》(1987),描绘的正是这种扇风之际无须过虑的平民生活:袒胸露腹,自在地靠在椅子上,荷风轻送,蒲扇慢摇,俨然无怀氏之民。画家的超凡之处,不仅在于以写意的笔墨、诗意的图式表现当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,更是借此超越表现形式本身,探究俗世生活中的普通人是否具有诗意生活的可能!
对于从农业社会迈入工业社会的一代人来说,更引人怀旧的还不是芭蕉扇,而是麦秆扇。麦秆扇简称麦扇,也叫麦秸扇、麦草扇。清人王廷鼎《杖扇新录》说:“麦扇以麦秆编成扁带,广寸余,圈作规形,如盆大,用竹片两面夹之为柄,中心贴五色绫缎一小圆,绣山水、人物,极细。麦色金黄而润,轻灵便捷,两浙人多用以燕居。”其实,不只是两浙,但凡小麦产区,过去大都有编麦秆扇的习俗。不只有规形的,也有矩形的,大小更无定则。据说在江南民间还有一种风俗,以麦秆扇作为定亲信物,甚至是嫁妆。说法是:扇子编得越精细,说明姑娘的手越巧。因此农村妇女多会编织麦秆扇,尤其年轻姑娘,更愿通过编麦秆扇展示自己的心灵手巧。那时节,麦收之后,闲暇时,闲不住的一双双巧,便用麦秆编扇,材料随手可取,唯一的成本是编结者的时间,编好的麦秆扇,可以自用,可以送人,还可以拿到集市上换点零钱,贴补家用。只是随着电气时代的来临,麦秆多用来还田,风扇空调大行其道,麦秆扇就像农业社会的孑遗般,踪影难觅。
北宋蔡襄在《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》诗里说:“山僧遗我白纸扇,入手轻快清风多。物无大小贵适用,何必吴绫与蜀罗。”自扶桑、高丽西来中土的折扇,取代中国传统的羽扇、纨扇等之后,在中国的巧匠与文人手中焕发出奕奕神采,辉映数百年。蒲扇、麦秆扇等素朴之物,虽然更平民,但就像使用它们的黎民百姓一样,是“沉默的大多数”。不过,无论是白纸扇,还是“吴绫与蜀罗”的折扇,或是更古老的羽扇、纨扇,还是“物无大小贵适用”的蒲扇、麦秆扇等,它们各自见证的是不同的生命形态,不同的真实与存在,而时间的洪流,则将它们全都汇为历史:一个一个暑热的夏天,就在它们摇起的习习凉风间走过,永不回头!
本文节选自《大匠之门》第17辑《怀袖清风人间世——扇之变拾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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